一千年前，那場豪門夜宴

一千年前，那場豪門夜宴

◎魏輝

　　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一個夜晚，那時的南京叫江寧。

　　那天晚上，或許有很好的月光。但是沒有人會在意，大家的心思都不在賞月上。風(fēng)軟軟地吹過柳枝，吹來隱隱的花香與音樂聲，一場豪門夜宴正在進行，它以其獨有的奢靡氣息在夜色中鋪展開來，而后，它會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定格在歷史中，流傳千古。

　　夜宴的主人叫韓熙載。

《韓熙載夜宴圖》（資料圖片）

一

　　韓熙載是我們?yōu)H坊老鄉(xiāng)。史書上記載，他是濰州北海人，也有人說是青州人，都屬于現(xiàn)在的山東省濰坊市。但是在濰坊很少有人提到他，即便是各地大打“文化牌”，深入挖掘歷史文化名人的當(dāng)下，韓熙載在當(dāng)?shù)乇惶岬降囊膊欢?，不像賈思勰、鄭板橋、李清照等與此地有關(guān)的歷史名人，說起來，都是本地文化人的談資和驕傲。

　　其實，這也不怪濰坊人。

　　韓熙載雖然生在北海，但他人生的舞臺是在江南。除了史書上關(guān)于他的籍貫的一句記載，什么故居、遺跡、詩文，在本地統(tǒng)統(tǒng)不見。那年秋天，他從江南到北方出差，困在小旅館中，曾寫過兩首詩：

　　仆本江北人，今作江南客。

　　再去江北游，舉目無相識。

　　金風(fēng)吹我寒，秋月為誰白。

　　不如歸去來，江南有人憶。

　　未到故鄉(xiāng)時，將為故鄉(xiāng)好。

　　及至親得歸，爭如身不到。

　　目前相識無一人，

　　出入空傷我懷抱。

　　風(fēng)雨蕭蕭旅館秋，

　　歸來窗下和衣倒。

　　夢中忽到江南路，

　　尋得花邊舊居處。

　　桃臉蛾眉笑出門，

　　爭向前頭擁將去。

　　從詩中可以看出，韓熙載久在江南居住和工作，江北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，偶爾到一次北方，在秋天的旅館望著外面的風(fēng)雨，感到孤獨、寂寞、冷，開始想念江南。

　　而韓熙載作為濰坊老鄉(xiāng)不被記住的另一個原因，本地的文史學(xué)者孫建松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過當(dāng)?shù)厝藢λ脑u價：“一個耍孩子，又不是什么好官，誰人記得？”孫建松先生感慨道：“是啊，一個并無建樹的庸碌文臣，一個沉溺聲色犬馬的亡國官僚，他的生前身后，在傳統(tǒng)道德層面引不起共鳴也是合情理的。”

　　這種說法不無道理。

　　韓熙載在政績和生活方面，不被家鄉(xiāng)人推崇和銘記，是有理由的。但他卻以另一種姿態(tài)和形式進入了歷史的視野，成為一幅名畫的主角。

　　這就是現(xiàn)存于故宮博物院的《韓熙載夜宴圖》，被稱為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。

二

　　韓熙載生于公元902年，死于公元970年。他出生那年，是唐朝末年。在他五歲的時候，也就是公元907年，唐朝滅亡，開始了一個新的歷史時期，歷史上稱為“五代十國”。這是中國歷史上一段大分裂的時期。這個時期僅僅存在了73年。在此之前的290年，是中國最強大的唐朝。在此之后的300多年，是強大的宋朝。在兩個王朝的夾縫中，有過這么一個混亂的時期，在這短短的73年中，先后有五個朝代在中原地區(qū)定都，分別為后梁、后唐、后晉、后漢、后周。而在中原地區(qū)之外，存在過許多割據(jù)政權(quán)，其中前蜀、后蜀、南吳、南唐、吳越、閩、楚、南漢、南平(荊南)、北漢等十余個割據(jù)政權(quán)，被后世史學(xué)家統(tǒng)稱十國。

　　大大小小的政權(quán)林立，更朝換代頻繁。

　　這是韓熙載生活的背景。

　　生于亂世。

　　韓熙載出身于北方的豪門望族，身世顯赫，據(jù)說與唐朝著名的文學(xué)家、政治家韓愈是同一個家族。韓熙載是一個天資聰慧的人，二十來歲的時候就考中了進士。亂世之中，即使是豪族也避免不了顛沛流離的命運。在一次政治事件中，韓熙載的父親被殺，為此，韓熙載不得不逃離中原，準(zhǔn)備去投靠江南的南唐政權(quán)。

　　在去往江南的路上，韓熙載和他的朋友還順手創(chuàng)造了一個成語——“探囊取物”。

　　那天，韓熙載的好友李谷為他送行，兩個年輕人喝著酒暢想未來，韓熙載說：“這次去江南，南唐如果重用我，讓我當(dāng)宰相，那我一定能率軍北上，迅速收復(fù)中原。”李谷聽了，心中不服，心想：難道只有你有宰相之才，我比你差嗎？于是說：“中國用吾為相，取江南如探囊中物耳。”（據(jù)《新五代史南唐世家》）意思是，我如果擔(dān)任中原國家的宰相，那我就能率軍輕而易舉地奪取南唐各國，如探囊取物。

　　這件事，后人的解讀不一，你可以說他們是“少年壯志”，也可以說他們“年少輕狂”。年輕時，誰還沒有喝過酒吹過牛呢！韓熙載和李谷后來分別在南唐和后周為官，韓熙載在江南混得不咋地，李谷在中原據(jù)說還不錯，他當(dāng)了后周的大將，攻打過南唐，還收復(fù)了一些南唐的城池。但是他也沒有當(dāng)上宰相。

　　理想很豐滿，現(xiàn)實很骨感。

　　據(jù)說韓熙載高才博學(xué)，又精通音律，擅長書畫，頗有文名。韓熙載在南唐擔(dān)任過秘書郎、吏部員外郎、史館修撰、太常博士、中書舍人等職，政績平平，沒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業(yè)。

　　韓熙載最初效力于南唐時，南唐是當(dāng)時除中原外的十國中版圖最大的政權(quán)，這個小朝廷在公元937年由李昪創(chuàng)建，傳了三代共38年。政權(quán)的統(tǒng)治者一代不如一代，到李昪的孫子李煜統(tǒng)治時期，國力衰弱。李煜在公元961年繼位時，南唐已經(jīng)去除了帝號。此前一年，即公元960年，雄心勃勃的趙匡胤發(fā)動“陳橋兵變”，黃袍加身，在中原建立了宋王朝。

　　趙匡胤是五代的終結(jié)者，南唐完全不是他的對手，公元971年，李煜去除“唐”的國號，改稱“江南國主”，以示對大宋的尊崇。但這完全沒什么用，面對大宋的攻勢，李煜兩次遣使北宋，并進奉大批錢物，以求宋緩兵，宋太祖趙匡胤答復(fù)：“臥榻之側(cè)，豈容他人鼾睡”。于公元975年把南唐滅了，李煜投降，南唐宣告滅亡。

　　韓熙載經(jīng)歷了南唐由盛到衰的差不多整個過程。而《韓熙載夜宴圖》就誕生于那個時代，似乎是那個短命疲弱的王朝在落幕前的驚鴻一瞥。

三

　　這幅畫誕生的緣由，北宋的《宣和畫譜》上說：后主李煜欲重用韓熙載，又“頗聞其荒縱，然欲見樽俎燈燭間觥籌交錯之態(tài)度不可得，乃命閎中夜至其第，竊窺之，目識心記，圖繪以上之。”《五代史補》則說：韓熙載晚年生活荒縱，“偽主知之，雖怒，以其大臣，不欲直指其過，因命待詔畫為圖以賜之，使其自愧，而熙載自知安然。”

　　總之，韓熙載當(dāng)時生活荒唐放縱，李煜不知道是想重用他還是想讓他感到慚愧，就派了宮廷畫家顧閎中去韓家參加了一次宴會，回來畫了這幅傳世名畫。

　　這幅畫以時間為序，分為“聽樂”“觀舞”“休憩”“清吹”“宴歸”五段，中間以屏風(fēng)巧妙分隔，既相互獨立又情景相連，描繪了韓熙載與一群好友醉生夢死的歌舞娛樂情景。

　　第一個場景“聽樂”中，韓熙載和眾賓客正在聽一位女子彈琵琶；第二個場景“觀舞”，跳六幺舞的是舞妓王屋山，韓熙載親自擊鼓伴奏；第三個場景“休憩”，坐在榻上的韓熙載正在洗手，旁邊有四位女子陪伴；第四個場景“清吹”，韓熙載盤腿坐在椅上，袒胸露腹，輕搖方扇，正在聽“樂隊”演奏；第五個場景“宴歸”，賓客盡興而歸，韓熙載揮手作別。整幅作品就像一幕幕話劇。

　　顧閎中不愧是畫壇高手，這幅長卷線條準(zhǔn)確流暢，工細靈動，色彩工麗雅致，且富于層次感，神韻獨出。畫中的人物也大多真有其人，如狀元郎粲、和尚德明、舞妓王屋山等，都是韓熙載宴席的?？?。畫卷里，韓熙載雖放浪形骸，但始終雙眉緊鎖，難掩心事重重。

　　據(jù)說當(dāng)時李煜派了兩個畫家去韓熙載家赴宴，顧閎中與周文鉅，回來后他們分別畫了畫。但是周文鉅的畫沒有流傳下來?！俄n熙載夜宴圖》是顧閎中唯一的傳世作品。作為南唐著名的畫家，顧閎中在畫史中記錄的作品還有《眀皇擊梧桐圖》《游山陰圖》《雪村圖》《荷錢幽浦》等，后來都淹沒在時間的長河中了。

　　有人考證說，故宮博物院收藏的這幅《韓熙載夜宴圖》是宋朝的摹本。據(jù)文獻記載，元朝時周文鉅與顧閎中的《韓熙載夜宴圖》還都存世，顧閎中的這幅畫被后世一再臨摹，有數(shù)本摹本。隨著時間流逝，朝代更替，畫從宮廷流落到民間，從一個人手中到另一個人手中。到了清朝乾隆年間，這幅畫從私家收藏轉(zhuǎn)入清宮，著錄于《石渠寶笈初編》。1921年溥儀從宮中攜帶此畫出來變賣，后來張大千用購一座豪宅的錢買下了這幅畫，將它帶到香港。20世紀(jì)50年代又從香港私家購回，入藏故宮博物院。

　　韓熙載活了68歲，他去世五年后，南唐滅亡，李煜作為俘虜被趙匡胤運到汴京，受盡侮辱。這位文學(xué)大家、亡國之君曾經(jīng)在七夕的時候?qū)懥艘皇自~《虞美人》：

　　春花秋月何時了，往事知多少。

　　小樓昨夜又東風(fēng)，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。

　　雕欄玉砌應(yīng)猶在，只是朱顏改。

　　問君能有幾多愁，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。

　　宋朝皇帝看了這首詞，一怒之下讓人把李煜殺了。這首詞是李煜的絕筆，他比韓熙載多活了8年，終年41歲。

　　一千多年過去，無數(shù)的人不在了，無數(shù)的帝王將相不在了，甚至那些雕欄玉砌也不在了。而春花還是那些春花，秋月還是那輪秋月，山川不改，明月不變，一江春水仍向東奔流。在顧閎中的畫里，燈光明亮，音樂猶聞，韓熙載仍然在皺著眉頭嘆息。